这位40岁的浙江商人坐在那里说:“我对圣诞节没有一点感觉。”
闪烁的“天堂”是蔡勤亮的办公室,同时也是他那间“浙江卓远圣诞工艺品厂”的产品展示厅。蔡勤亮拥有两个生产圣诞装饰品的工厂,产品远销世界各地。每年夏天销售旺季的时候,工厂的工人需要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才能完成订单;而那个100平方米大小的展示厅,则会被不同语言、不同肤色的采购商,“堵得水泄不通”。
毫无疑问,中国商人已经把这个传统的西方节日做成了自己的大生意。在蔡勤亮的办公室里,一切都在奋力闪烁,尤其是那些镶嵌在花环中的彩灯:它们被拼成驯鹿的形状、圣诞树的形状,或者是英文字母拼写的“圣诞快乐”。醉人的圣诞气氛里,人们几乎会忘记,房间的门外,只是浙江义乌一个不起眼的住宅小区。
包括蔡勤亮在内的上百家圣诞用品销售厂商,就这样聚集在福田二村小区的临街商铺里。高大的圣诞树、笑容可掬的圣诞老人,与身后6层高的红色楼房并不协调地共存,组成了这个全球最大的圣诞用品集散地。全球市场上60%的圣诞产品,都是从这里出发,被销往世界的不同角落。
提供这一数据的,是义乌圣诞行业协会秘书长陈金林。作为中国少有的几个地方行业协会的对外发言人,他同时估算,如果把范围扩大到“中国制造”,那么全世界用来庆祝圣诞的商品中,有80%都属于“中国牌”。
全球的圣诞节都离不开“中国制造”
从外表上看来,陈金林是个朴实低调的中年人,但回答专业问题时,他常常言辞犀利。一位美联社的记者曾经询问他,“人民币币值是否被低估”,结果他立刻不甘示弱地反击:“你们欠中国那么多钱,当然希望人民币升值。”
他说自己已经数不清接受过多少外媒采访。“英国人、美国人、日本人、法国人……见多了。”他带着得意的神色掰着手指列举。
吸引媒体的是这里规模巨大的圣诞行业,当然,也包括那个藏在住宅区里的圣诞商品集散地。美国《华盛顿邮报》曾经在报道中描摹这里的场景:260多家“门面房”的商铺,供应着现代美国人圣诞节所需的全部装备——放在前院草坪的塑料雪人和驯鹿,挂在烟囱边的长袜,还有圣诞树上的、亮闪闪的饰品……
如同报道随后评论的那样,“全球的圣诞节都离不开‘中国制造’”。摆放在英国商场前的圣诞树,可能来自中国沿海的某个工厂,而摆放在美国家庭草坪上的塑料雪人和驯鹿,则很可能来自义乌福田二村的某个商铺里。
2012年,浙江义乌聚集的圣诞企业数量已经超过700家,圣诞用品年销售额超过20亿元。一家名叫航天工艺品有限公司的负责人向媒体透露,去年公司向50多个国家出售了1000万美元的圣诞礼品,折合人民币6000万元;另一家不愿意透露名称的企业,光是每年发往全球的圣诞树,就已“超过400个集装箱”。
伴随着这些渗透全球的圣诞球、圣诞树,常年身处中国东部县城的商人们,看待生意也早已带上了“全球视野”。
2010年,蔡勤亮也在接受采访时被美国记者问到了汇率问题,他当时暗藏机锋地回答说:“中国商品价格上升,伤害的是美国普通消费者的利益。更何况,我们可以不再生产圣诞饰品,但美国人还要庆祝圣诞节,还需要这些东西。”
这个很少走出国门的企业主,对于不同国家的客户却能轻易区分。他总结说:欧洲人要求精致、产品上档次,还要考虑环保,而南美、中东地区的客户,要求没那么复杂,“只要看着热闹,能体现气氛就可以了”。
连全球经济的冷暖变迁,都能清晰映射在这些闪亮的圣诞装饰品上。从2008年到现在,蔡勤亮明显感觉,欧洲、美国的采购商需求减少了,反倒南美洲的一些国家,经济增长迅速,订单数量也有了明显增加。
“南美很多国家都是发展中国家,像中国一样,经济一天比一天好,所以消费一直在提高。”他头头是道地分析说。
至于新闻里最热门的欧债危机,中国商人们的体会更加明显。在媒体的报道中,一位圣诞用品经销商向媒体抱怨,自己的英国客户,订单金额降低了90%;而蔡勤亮则发现,今年来自己店里采购的欧洲人,明显更青睐“中低端的商品”。
“日子不好过,他们就精打细算,想尽量买便宜点,我们也就尽量做得更便宜一点。”他说。
“中国改良版”圣诞
显然,在“中国牌”的圣诞节里,中国商人们赚到了可观的经济效益。不过,很少有人发现,这些生产小饰品的中国商人,也让西方传统的圣诞节发生了不一样的改变。
两年前,媒体曾经报道过一则趣闻:因为国内棉花价格上涨、棉布普遍提价,中国制造的圣诞老人被换掉了棉服,转而穿上无纺布质地的廉价外套。这条新闻里专门计算说,无纺布质地的圣诞老人服装售价最高35元,而法兰绒质地的圣诞服售价每件约为180元——成本足足“缩水”了80%。
事实上,义乌的商人们不仅给圣诞老人更换了外套,连用来填充圣诞老人的棉花,他们也试着换成了成本更加低廉的泡沫塑料,甚至是沙子。
如同其他“中国制造”引人喜爱也为人诟病的特征一样,“中国牌”圣诞节的变化之一就是“廉价”。媒体报道暗示中国商人们偷工减料,不过在陈金林看来,这一切都是“义乌商人缩减成本的努力”。他说:“一直以来,我们都想用低成本造出高档次的产品。”
如果说广东让人们想起手机、电脑配件和苹果公司的iPad,那么浙江的义乌则让人们更多想到袜子、玩具,以及镶着人造水晶的小饰品。人们在这里总能找到匪夷所思的便宜货,早些年,还有人不客气地抨击,义乌卖的都是“垃圾”。
回忆起10年前刚刚开设工厂的时候,蔡勤亮笑着承认:“现在看看,我们当年做的东西确实很‘垃圾’。”
与广东外商批量设厂的历史不同,浙江的民营企业,大多完全发源于民间。蔡勤亮说,最早开始做圣诞产品的时候,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。因为没有经验,最初几年的产品往往问题百出:原本应该光洁无瑕的圣诞球,却带着擦不掉的“麻点”;另一些产品的配色,也被弄得乱七八糟。
他笑着指向办公桌前一串金色的装饰铃铛挂饰。“最早的时候,我们可能给金色的铃铛加上银色的蝴蝶结,或者给宝蓝色的花环配上鲜绿色的字母。”他说,“现在大家都知道了,铃铛上下要做成同一个颜色,宝蓝色要配银色才会好看。”
随后的几年,蔡勤亮一直在改进生产技术,剔除那些“看起来很糟糕”的商品。但直到今天,总体来看,他的产品依然和“高档”扯不上什么联系。
蔡勤亮把原因归咎于市场:“大家都喜欢买便宜货,如果产品太高档,就不符合市场需求了。”
更多能看得见的改变,也发生在这些“中国牌”的圣诞产品里。蔡勤亮回忆说,最早的时候,按照国外发来的订单,他生产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产品,比如一个孤零零的圣诞球,或者一个个单独包装的圣诞铃铛。
而现在,摆在办公室里的样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五颜六色的圣诞球像彩灯一样被穿成了一串,几只铃铛被绑在一起,加上一只蝴蝶结,组合成一个更复杂的装饰品。
至于那些原本是空心的圣诞花环,中间也早就被加上不同的装饰:有的是一只扎着丝带的礼物盒,有的则是一只小巧的、正在奔跑的驯鹿。
蔡勤亮说,一开始,他和其他厂家的商人只是做出来试试,没想到国外的采购商都觉得“效果不错”。最近几年,工厂销售的都是这种“中国改良版”的圣诞装饰品,而那些原本是西方传统、样式简单的产品,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下订单要求生产了。
有钱没钱,他们总得过圣诞吧
浙江义乌,这座拥有200万人口的繁华城市,以销往全球的“小商品”而闻名。这里聚集着230个国家和地区的超过两万名常驻采购商,而聚集在这里的中国商人,也总善于在各种环境中找寻自己的机会。
来到义乌的人们能轻易看到这样的画面:在三层楼高、总长超过1公里的国际商贸城,档口的小商人们不断用生硬的英文邀请外国采购商“进来看看”;在市区一家连锁酒店的大堂,等待办理酒店入住的客人,会突然转身跟同样在排队的房客搭讪,推销“自己工厂生产的玩具”。
甚至,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,在这些商人看来也是机会。那一年,原本是全球最大圣诞用品制造基地的深圳遭受重创,连规模最大的圣诞树工厂都被迫宣告破产。可义乌的很多工厂不仅挺过了危机,隔年还把原本属于广东的订单也吸引了过来。
陈金林说,这是因为广东的大型企业,生产的大多是高档产品,而义乌的中小企业,产品相对比较低端。“金融危机让欧美国家的消费能力下降,他们买不起精致的商品,只能转向更便宜的‘义乌制造’了。”
2009年,挺过了金融海啸的中国商人又遇到了新的问题。这一年,俄罗斯打击当地偷漏关税的“灰色清关”,强行关闭集中销售中国产品的切尔基佐夫斯基集装箱大市场。原本被蔡勤亮寄予厚望的俄罗斯市场毫无预兆地突然瘫痪,年终一算账,他在这个国家的订单数额只剩下前一年的10%。
走投无路的蔡勤亮只能在巴西、阿根廷、智利等南美国家找机会。那一段时间,为了开拓新市场,他一有空就钻研巴西、智利等国的风俗人情,甚至包括当地人的颜色喜好。
他用《孙子兵法》里的语句评论自己的行为:“知己知彼,才能百战不殆。”
之后的几年,方方面面的困难不断袭来。2010年,棉花、油漆、原油,原材料价格一路上涨,工人的工资也比10年前整整提高了两倍。2011年,当地为了完成节能减排任务,每3天停电一次,企业主只能自己烧燃油发电,用电成本又翻了一番。而在即将结束的2012年,最引人注意的依然不是什么好消息:欧债危机愈演愈烈,美国经济持续低迷……
但如同之前的每一次危机一样,那些小企业主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危机中,拼命找寻自己的出路。
为了应对消费能力下降的欧美客户,义乌一家工厂把一次性的圣诞用品做成了平日里也适用的产品,其中销量最好的,是一个印着圣诞老人头像的抱枕。“它不仅可以在圣诞节期间装点气氛,还能在平时用得上,很符合现在欧美客户的现实需求。”工厂负责人说。
事实上,在接受采访时,相比于谈论困境,义乌的商人们更愿意解决现实问题,并且乐观地描述未来。
蔡勤亮反复表示,无论西方消费者有钱没钱,圣诞节都是他们不能省略的重要节日,圣诞产品也是个无法消除的巨大产业。陈金林则用更加直白的比喻说:“就像中国人说的,‘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’。就算是杨白劳,过年还会给喜儿买条红头绳呢!”
至于未来几年,蔡勤亮的努力方向,是继续努力开拓新兴国家、包括中国国内的市场。在这个民营企业哀鸿遍野的年景里,他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说:“中国聚集了这么多圣诞生产企业,只要西方人过圣诞节,就要来这里采购,我们就有钱赚。”
他身后的整整一面墙,都挂满了价格低廉却色彩耀目的圣诞花环。这些“中国牌”的圣诞用品,其实更像一个个“中国牌”的励志故事。